2.3 先锋式的反叛期。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中国文坛掀起了一场先锋文学的浪潮。正当余华感到自己的创作停滞不前、迷茫困惑时,卡夫卡给他带来了新的创作源泉,余华也在新的灵魂感悟之时将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积极地融入到他的创作之中,并在先锋文学这股浪潮中寻找到了自己得以生长的土壤,成功地蜕变成为一个先锋派的作家并一举成名。余华大胆地对传统写作模式进行先锋式的反叛,他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
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余华用"虚伪的形式"总结了自 1987 年发表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以来的先锋创作历程,并深刻地阐释了自己的先锋理念。先锋创作时期的余华对现实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情绪,因此他的创作都"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此时的余华不再将人性的真善美作为自己的创作追求,而是以冷酷的笔调、冷漠的态度和特殊的人生体验营造了一个个充满暴力与死亡的荒诞世界。在这一时期,余华创作出了《十八岁出门远行》、《西北风呼啸的中午》、《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世事如烟》、《难逃劫数》、《往事与刑罚》等十几部中短篇小说,其中笔者认为最能体现出余华在这一时期小说创作风格特征的就是《一九八六年》和《现实一种》这两部作品。
2.3.1 荒诞暴力的情节安排。
走上先锋之路的余华与之前努力书写人间温情与感伤的余华判若两人,在他这一时期的小说里充斥着大量血腥与残忍,暴力、死亡、荒诞等情节,"暴力"一词也成为研究余华小说的高频词汇,如着名学者吴义勤先生认为"余华可能是新潮作家中最杰出的一个暴力倾向者。他的许多小说不仅以暴力作为主题,而且甚至还常常以冷观和审美的态度为'暴力'造型";学者陈晓明先生也曾提到:"余华小说崇尚幻觉和暴力,连表达方式也具暴力色彩。"例如,《一九八六年》中历史教师的自残行为;《河边的错误》里的疯子杀人;《现实一种》中亲兄弟间的相互残杀;《世事如烟》里的宿命梦魇;《往事与刑罚》里的恐怖酷刑等这些小说,无时无刻不展现出余华对暴力这种表现形式的极度偏好。正如张颐武所言:"余华好像迷上了暴力,他总在虚构着一个又一个关于暴力的故事,暴力对他来说始终出现在意识的中心。"余华自己也说:"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余华在这些小说里设置了大量暴力又荒诞的情节,这种种残酷行为以超出读者忍受的程度将人的生存困境剖解开来,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毫不掩饰地摆在读者眼前,引发读者对现实对人生的反思。
对真实的追求一直是余华所努力的方向,在《一九八六年》这部作品里就很好地诠释了余华对于真实的理解。小说通过一个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而发疯的中学历史教师的故事揭开了日常现实中被粉饰的真实,直指那些被历史表象所掩盖的暴力真相。这位教师在被迫害致疯又重新回到小镇之后,实施了暴力的自戕行为,而所用的手段恰是他曾经最精通的各种刑罚知识,那些场面让人不忍卒读: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抖动了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每摆动一下他都要拼命地喊上一声:"劓!"钢锯开始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觉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接着伸出长得出奇也已经染红的指甲,去抠嵌入在锯齿里的骨屑,那骨屑已被鲜血浸透,在阳光里闪烁着红光。他的动作非常仔细,又非常迟钝。抠了一阵后,他又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阵。随后用手将鼻子往外拉,另一只手把钢锯放了进去。但这次他的双手没再摆动,只是虚张声势地狂喊了一阵。接着就将钢锯取了出来,再用手去摇摇鼻子,于是那鼻子秋千般地在脸上荡了起来。
在这段历史教师对自己"割鼻"的情节中,余华丝毫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他对暴力行为的想象以及对场景的细致性描写令人吃惊,在叙述中时时透出一股血腥的气息,锯鼻子时发出的"沙沙"声,用指甲去抠锯齿里的骨屑等这些几乎超出读者接受限度的暴力行为都是余华尽情书写恐怖与暴力的手段。历史教师将各种古代刑罚诸如"墨、剕、宫"等逐一在自己身上进行尝试,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之中,他既是自残的主体,又是被动受害的客体,主客体在历史教师这里合而为一,历史教师在幻觉中对现实的自己进行无情地杀戮。余华正是要通过历史教师这一非理性的暴力冲动去冲破理性世界被粉饰的那些真实,让那些存在于人们历史记忆中被遮蔽的暴力真相显示出其完整的一面。
《一九八六年》直指历史记忆中的那些暴力行径,而在《现实一种》中,余华则是通过更加冷酷的暴力叙述揭示了暴力与现实之间的联系,他在这部小说里安排了诸多不同的暴力形式,其情节的残酷更加令人不寒而栗,在这种残害与杀戮之中,突显人类生存的荒诞。
《现实一种》故事的主体是山岗和山峰这对亲兄弟之间循环式的报复与杀戮,在这个故事主体之下贯穿了皮皮摔死自己的堂弟、山峰对妻子的家暴行为、医生们瓜分山岗的尸体等种种暴力情节,而余华近乎冷血般地对这些情节进行有条不紊地展示:山岗四岁的儿子皮皮在对自己堂弟又拧又打之时享受到了一种施虐的快感,进而因失手摔死了堂弟,这个四岁的孩子之所以会去施虐是因为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也经常这样对待母亲,父母间的这种暴力相处模式使不具备理性认识能力的皮皮受到潜在的影响。山峰则在没搞清楚谁是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之前,先将暴力的魔爪伸向了自己的妻子:"山峰俯身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接着又往她脸上揍去一拳。这一拳将她打在地上,但她仍然无声无息。山峰把她再拉起来,她被拉起来后双手护住了脸。可山峰却是对准她的乳房揍去,这一拳使她感到天昏地暗,她窒息般地呜咽了一声后倒了下去。"山峰此时的暴力是在自己内心愤怒之火无处发泄时人的暴力本能冲动的集中爆发,"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本能欲望的深层结构无非由两者构成:生本能与死本能。生本能即求生本能,其集中体现便是性本能;而死本能则表现为破坏本能与杀戮冲动。"山峰此时就是人的死本能爆发,他此时是处在一种非理性状态下的本能冲动。余华智慧地发现了这个世界中存在的某种非理性结构,因此才会有暴力、荒诞与死亡在这个世界中横行,而弱者在这种非理性结构中总是处于被动位置,因此才会被迫害,非理性的存在终归是需要理性对其进行约束,而理性有时却包裹在虚伪的外衣下显示出更加残忍与丑陋的一面。例如,山峰故意将皮皮踢死之后,山岗在不露声色中进行复仇计划,在自己精心策划后杀死山峰。这种基于相对理性状态下的暴力行为更具有震撼效果,让读者阅读之后不禁打了个冷颤,原来暴力也可以这样去写,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了余华暴力叙述的功底。
余华另一种展现暴力的方式则是通过肉体的肢解来实现的,在《现实一种》中,余华细致地展示了山岗的尸体被医生们肢解的全过程:她拿起解剖刀,从山岗颈下的胸骨上凹一刀进去,然后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那长长的切口像是瓜一样裂了开来,里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黄的色彩,脂肪里均匀地分布着小红点。接着她拿起像宝剑一样的尸体解剖刀从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游离起来。不一会山岗胸腹的皮肤已经脱离了身体像是一块布一样盖在上面。她又拿起解剖刀去取山岗两条胳膊的皮了。她从肩缝下刀一直切到手背。
随后去切腿,从腹下髂前上棘向下切到脚背。切完后再用尸体解剖刀插入切口上下游离。……于是她又在山岗的背上划了一条直线,再用尸体解剖刀游离。此刻山岗的形象好似从头到脚披着几块布条一样。她放下尸体解剖刀,拿起解剖刀切断皮肤的联结,于是山岗的皮肤被她像捡破烂似的一块一块捡了起来。背面的皮肤取下后,又将山岗重新翻过来,不一会山岗正面的皮肤也荡然无存。
余华清晰而细致地写出了山岗尸体被肢解的过程,医生们此刻正如一个个刽子手一般无情地解剖一具早已不具备任何人类尊严的肉体机器,山岗在历经二次死亡之后俨然成为供医生们所享用的"盛宴",被"五马分尸"的山岗早已如一台被荒废的旧机器一般。在医生们争相瓜分的背后则显示出了人性的无情与冷漠,甚至带有某些戏谑性的嘲讽,这如此荒诞性的场面暴露出了人性丑陋的本来面目。
正如鲁迅所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余华就是这样一个猛士,他从自己建构的一个个荒诞无理性的暴力世界中看到了鲜血淋漓的现实,看到了现实世界的残忍与丑陋,他在对人类悲剧性命运探讨的同时引发出了对人性之恶的深思。
2.3.2 人性之恶的深刻揭示。
丑一直被视为美的对立面,人们在努力追寻美、赞扬美的同时一直在否定丑、排斥丑。1853 年,罗森·克兰兹的着作《丑的美学》开始将审丑引入美学领域,并明确了作为审美范畴的丑具有的独特审美价值。1857 年,波德莱尔首先将丑引入诗歌创作中,他发表的《恶之花》就选取了大量的丑恶意象,通过对现实生活中丑恶的关注去深入剖析自然、社会以及人性中的阴暗和丑态,揭示了人内心的焦虑和苦闷,波德莱尔此举开辟了文艺审丑的新领域。此后,越来越多的艺术家们开始在创作中着眼于对丑的追逐,审丑也逐渐成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如艾略特的《荒原》、尤纳斯库的《秃头歌女》、卡夫卡的《变形计》等等都展现了对审丑的艺术追求。作为反叛传统以及大胆创新的中国先锋文学作家们一直深受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他们同样用"审丑"的艺术手段为读者展示了自然、社会乃至人性的丑态。丑作为文学艺术家们争相追逐的对象,它的审美价值就在于,它"是一种非理性意志主体的体现,它用非理性的力量揭示了一种负面的生存意义,即现实生活中存在着非人性、异化的一面。"余华的"审丑"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在于他对人性恶的展现,他以暴力作为人性之恶的表达方式,通过暴力与死亡的描写去剖析隐藏在暴力之后的丑陋人性,去探索人类灵魂深处最阴暗的角落,让人性深处的丑陋面目曝光在大众眼前,余华通过对人性之恶的深刻揭示来表达自己对现实世界的愤懑与无奈以及对人性的深刻反思。例如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村民们的暴力抢劫与司机的欺诈行为;《往事与刑罚》中由人所发明的种种酷刑;《河边的错误》中疯子杀人和被杀事件;《古典爱情》中出现的"菜人"现象等,这些作品无不体现出余华对人性之恶的深刻揭示。
《现实一种》是余华最集中展示人性之恶的一部作品,每个人仿佛都是人性之恶的化身,余华不仅对人外在的丑陋行为加以刻画,更揭示出了人内在的狠毒阴暗心理。山峰在得知自己的亲侄子皮皮是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后,竟让皮皮去舔他儿子流在地上的那滩血,并在皮皮舔的时候"飞起一脚踢进了皮皮的胯里,"致使皮皮当场毙命。山岗在亲眼目睹儿子被山峰踢死之后,他并没有像山峰那样采取激烈的报复行为,而是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山岗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却令人瞠目结舌,他首先在精神上击垮山峰,让山峰在终日等待被报复中精神焦虑,"在刚才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山岗就预感到接下去所有的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那时他心里这样想:'山峰完全垮了。'"接下来他便按照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切引诱山峰走进他设计的圈套,进而采取实际行动:他将山峰的袜子脱掉后,就揭开锅盖,往山峰脚心上涂烧烂了的肉骨头。那条小狗此刻闻到香味马上跑了过来。
……山岗用手将小狗推开,然后伸进锅子里抓了两把像扔烂泥似的扔到山峰两侧的太阳穴上。接着又盖上了锅盖,山峰的脸便花里胡哨了。
山峰最终竟是活活笑死的,而山岗自始至终都是极度冷静的。他早已在心里筹划好了对山峰的报复性杀戮,表面上却一直伪装出一副对山峰很友善的模样,甚至在山峰精神饱受折磨之时还能亲切地对他微笑。伪善是山岗实现报复的有力手段,在不动声色中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他在精神上击垮山峰之后再从肉体上将山峰折磨致死,人性的残忍、阴险与狡诈在山岗这里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山峰的妻子则表现出人性中更为狠毒的一面,作为女人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可她内心却充满了复仇的火焰,甚至连死人的尸体都不肯放过,她冒充山岗的妻子将山岗的尸体捐献给国家,山峰妻子的狠毒就在于假借他人之手对山岗的尸体进行二次杀戮,让山岗在死后还要遭受尸体被肢解的命运,这是何等令人发指的残忍行为,而她自己却在复仇之后表现出轻松明快的状态。人性的宽容与忍让被无理性的报复行为所替代,"在这种非理性的世界里,人不需要掩饰,不需要伪装,他的欲望本能呈现出某种赤裸裸的本真状态,而这种状态在通常的价值体系中,则往往带有'恶'的伦理标签。"在循环的复仇之中,人性开始变得麻木与疯狂直至彻底丧失。人性之恶的狰狞面目在这部小说里被真实地展现,余华"把人类的理智和文明牢牢抑压、控制、掩蔽着的茹毛饮血、弱肉强食的一面,在一种既是日常的又是非常的人类生活形态中揭露出来了".
80 年代的先锋作家们大都出生于五、六十年代,在他们的成长时期都有一个共同的经历,那就是中国社会最为动荡的十年"文革"期,在"文革"中长大的他们虽然比不上知青作家们对"文革"感知的刻骨铭心,但是少年时期对"文革"留有的记忆也成为他们创作灵感的源泉。在"文革"中成长的余华就曾多次在自己的随笔集中谈到那记忆中的动荡年代以及"文革"大字报对他的文学启蒙,因此,"'文革'情景后来经常演化为他作品中噩梦式的阴冷氛围。"在这种阴冷氛围之下的作品不仅表现出余华对"文革"的反思,甚至还表达了余华由人性之恶引发出对人的悲剧性命运的思考。余华对人性之恶的揭示不仅基于现实经验中人性本能的残忍与阴暗,同时对历史表象掩盖之下的人性之恶的丑陋与冷漠进行了深刻的揭示。
1986 年恰是"文革"过去整整十年之时,对"文革"有特殊记忆的余华,选择在这一年写下《一九八六年》这部小说必然有着其特殊的涵义。
《一九八六年》中历史教师对自己实施的自残行为,不仅是对古代残酷刑罚的复活,更是那场十年浩劫对人性摧残的重演,余华试图通过历史教师的自戕去揭示人性的嗜血本能以及历史中的暴力行径对人性的毁灭。"十多年前那场浩劫如今已成了过眼烟云,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了。他们走在街上时再也看不到过去,他们只看到现在。"现实世界的人们刻意将惨烈的历史尘封起来,他们只愿活在被粉饰的现实之中,这种"和谐太平"的现实社会与历史教师的残酷行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而将人性的虚伪展露无遗。然而,历史教师十多年后的重新归来,却给他改嫁多年的妻子和自己的女儿带来了无尽的恐惧。他的妻子在感觉到他归来的脚步声后一直处于惶恐不安之中,对他没有什么记忆的亲身女儿也厌恶他的出现,"这另一个父亲让她觉得非常陌生,又非常讨厌。她心里拒绝他的来到,因为他会挤走现在的父亲。"亲人间的温情被惨烈的历史割裂开来,只留下人情的淡漠与冷酷,直到疯子彻底死了她们才觉得生活重新洒满阳光。此外,和这对妻女一样表现出人性最为冷漠一面的便是余华笔下所塑造的一群"看客"形象,当疯子历史教师在小镇的街上对自己实施各种酷刑时,这群"看客"却将疯子的这种行为当作有趣的情景来观看,"那个疯子用刀割自己的肉,让他们一次次重复着惊讶不已,然后是哈哈大笑。……他们觉得这种事是多么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镇里时常出现,他们便时常谈论。"疯子的行为并没能唤醒这些"看客"善良的人性,反而更进一步突显出人们日渐麻木的灵魂,余华以自己犀利的笔调对人性的麻木与冷漠进行无情批判,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个被人性之恶所蚕食的灵魂。正如学者夏中义所言:"'自虐狂'所表征的'人性之恶'作为'文革'后遗症,乍看是在起诉畸形政治对人的极度异化,然静心再思,不然,令人发指的'红色恐怖'所以能在'文革'时风行,除时势使然,怕与植根于民族品性深处的暴力欲念即'人性之恶'不无牵涉。"余华将人性之恶和社会的丑陋作为审美对象加以展示,他始终用自己犀利的目光去审视人性中的残忍与丑陋,并试图通过对人性之恶的展示去唤醒人们日益麻痹的心灵,在余华那颗看似冰冷的内心里却暗含着他对人类悲剧性命运的人道主义关怀。正是通过余华在小说中对丑恶与血腥的集中展示,才得以让读者在丑恶的压抑气氛之下生发出对社会、生存现实以及人性真善美的渴求。
2.3.3 残酷冷漠的叙事语调。
余华在先锋小说创作时期表现出了对暴力与死亡的极端迷恋,阅读他的小说总会使人感到寒冷彻骨,而他却始终保持一种冷静、客观的态度去描写暴力与死亡,在近乎于冷漠的态度中完成对暴力的展示,因此,余华这一时期的先锋小说总体呈现出残酷冷漠的叙事语调。这种残酷与冷漠的叙事语调,一方面是小说中人物在面对暴力与死亡时内心冷漠的真实体现,另一方面则与作家创作时的叙事态度有着必然联系,如科林伍德所言:"作家也只有在对词汇有所选择并具有一定语调的情况下,才会发表自己的思想,这种选择和语调表现了他对这种重要性的感受。"余华在这一时期的叙事总是带着超然的冷静特征,在叙述中将自己的情感高度抽空,"即使在小说不事模拟讽刺、不表讥笑的情况下,它也宁愿完全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冷静地叙述。"余华始终让自己做一个愤怒而冷漠的叙述者,因此他的小说总是在不动声色的冷漠叙述中弥漫着一股阴冷压抑的气氛。
例如,在《现实一种》中,余华始终用一种超然于物外的语调去讲述山峰、山岗这个亲情淡漠的家庭。当自己的孙子相继死亡、儿子之间开始相互循环仇杀之时,山峰、山岗的母亲却丝毫不去关心这个将要瓦解的家庭,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对死亡的感知上,甚至在山峰、山岗都经历丧子之痛时,她还依然希望儿子只关心自己的身体。这位母亲面对家庭遭遇毁灭性灾难时所表现出的冷漠与自私通过余华淡然冷静的笔调书写出来,使读者阅读之后不自觉地对母亲的行为心生厌恶,对人性的自私和冷漠投以鄙视的目光。余华对暴力的描写也是冷静的,他始终让自己置身于暴力世界之外,用极度冷静的态度和极其残酷的手法去描写暴力和死亡。当皮皮把堂弟摔死时,我们丝毫看不到余华对这一事件的态度,他犹如一台摄像机,只负责记录下这一暴力行为的全部过程,而不对皮皮这一行为做任何道德性评价,给读者留有最大的想象空间。在描写医生对山岗尸体肢解的过程时,余华如外科医生般的对整个解剖过程进行了详解,山岗作为"人"的性质已然丧失,他仅仅是医生手术刀下"物"的存在,余华直白而精确地描写了尸体被解剖的步骤,以及肉体被剖开时所呈现出的状态,面对如此血腥的场景,解剖的医生们却始终带着轻蔑式的态度炫耀自己手法的精确,余华任凭山岗的尸体被肆意宰割而不做任何的情感渗透,个体在暴力行为之下的卑微与渺小透露出无尽的悲哀与荒凉,余华就是在这种不动声色之中完成了对人性主题的升华。
阅读《一九八六年》,读者感受到的依然是余华那种残酷而又冷漠的叙事语调。曾经研究中国古代刑罚的中学历史教师对自己实施了一系列的酷刑:用烧红的 铁 棒 去 涂 抹 通 红 的 疮 口 谓 之 " 墨 "; 用 钢 锯 去 割 自 己 的 鼻 子谓之"劓";用钢锯去锯自己的膝盖谓之"剕";用石头去砸自己的生殖器谓之"宫"以及自己最终不堪酷刑而暴尸于街头谓之"大辟",古代残酷的五刑在疯子历史教师一个人身上得到集中展示。余华在叙述这些暴力场景时丝毫不觉得恐怖与残酷,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对人们嗤之以鼻的血腥场面仔细把玩,在描写疯子用钢锯割膝盖的场景时余华这样写道:"那两种沙沙声奇妙地合在一起,听去像是一双布鞋在草丛里走动。疯子此刻脸上的神色出现了一种古怪的亲切。从背影望去,仿佛他此刻正在擦着一双漂亮的皮鞋。"余华对暴力情景玩味、欣赏的态度让人一度认为"他血管里流动着的不是血,而是冰渣子。"余华的先锋小说总是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暴力与荒诞的阴冷氛围,而读者也从余华冷漠残酷的叙事语调中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残忍与冷酷。余华一方面沉浸在精心建构的那个不受约束的暴力世界带给自己的恣意洒脱之中,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过于追求形式试验而给自己创作带来的某些局限,因此,当一些先锋作家因固守形式经验而难以融入现实之时,余华积极应对并及时调整自己的写作状态,走向了一条新的创作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