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程度副词+是”的语用效果分析
美国符号学家查尔斯·莫里斯（Charles Morris）在《符号学基础》中提出符号学包括三个部分：句法学（syntactics），即研究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关系；语义学（semantics），即研究符号与思维反映（客观方面）之间的关系；语用学（pragmatics），即研究符号与解释者（主观方面）之间的关系。这一观点运用到语言研究中，产生了语法研究的三个平面理论，即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方面对语法现象进行分析的方法论。推而广之，我们可以将这一方法运用到语言研究的各个层面，当然对本文的研究对象--“程度副词+是”也不例外。
本章将从以下两点对复合成词后的“程度副词+是”的语用效果进行分析：
元语用法；评判限定性功能到双重强调功能的实现。
（一）元语用法
“程度副词+是”成词后在语用层面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其元语用法。我们有必要先对元语用法的判定做一个简单的介绍，然后结合具体语料对其元语用法的表现作出尽可能详细的描写和解释。
1.元语用法的释义
人类的语言纷繁复杂，就其在表述层面，我们可以将语言分为对象语言和元语言两大类。张谊生在《元语言理论与汉语副词的元语用法》一文中对这两大语言类别分别给出了界定，认为：“表述客观事物或者现象的语言是对象语言、基本语言，对这些表述客观事实的对象语言、基本语言进行称说、加工、调节的语言就是元语言。”
要想真正明白何为元语言，我们有必要进一步对实现元语用法的所谓“称说、加工、调节”的手段进行阐述。人类的具体言语活动都是在某种认知机制的支配作用下实现的，因此元语用法的实现也离不开元认知的导向作用。元认知（meta-cognition）作为一种伴随认知活动的认知机制，主要包括三部分：元认知知识、元认知体验和元认知监控，[ 2]而与语言表述活动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元认知体验。就“程度副词+是”的词汇化/语法化而言，这一过程正是在语言元认知体验的调控作用下实现的，即主要是通过认知体验或者情感体验对语言进行“加工、调节”.这时我们就不难发现元语用法其实和语言表述的主观性有着某种内在的一致性。
语言的主观性曾多有学者论述过，Lyons 认为我们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用于表明言者的立场、态度和感情的话语印记即为语言的主观性。沈家煊在《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一文中对语言的主观性做出了详细的表述，他认为：
“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
元语言和主观性在本质上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一部分元语用法正是通过语言主观性的主观化实现的。因此，我们可以将语言的元语用法、主观性和主观化有机地联系起来。
通过对“程度副词+是”语法化/词汇化历程的考察，这一点在副词的表现上尤为突出，正如张谊生所言：“副词之所以会有各种元语用法，绝大多数都是副词形成后，在语言表达的客观需求下，再度语法化的结果。”
2.元语用法的表现
对“程度副词+是”成词后元语用法的分析，脱离不了和这一形式语法化过程中程度副词的用法进行比较。成词后的“程度副词+是”的词汇意义基本未发生改变，二者的区别主要表现在语用层面。程度副词大多是对事物的性质、行为在度量和时量等方面进行修饰，而成词后的“程度副词+是”除具有程度副词的基本用法外，还蕴含了说话者的元认知体验，即显现出对该事物的某种感情倾向性。有的词汇化程度较高的“程度副词+是”在抽掉“是”后，能够受其修饰的谓词的范围明显缩小了。试比较：
（1）那张红色的嘴最是有趣，像叼着块红宝石似的，嘴上的白色模带宛若红宝石上又镶了一条白玉。（《人民日报》）（1）‘那张红色的嘴最。有趣，像叼着块红宝石似的，嘴上的白色模带宛若红宝石上又镶了一条白玉。
（2）现在的天气甚是寒冷，这次出兵不能说得到天时啊！（李文澄《努尔哈赤》）（2）'*现在的天气甚。寒冷，这次出兵不能说得到天时啊！
例（1）中的“最是”在表现“有趣”程度量级高外还暗含了叙述者对黑天鹅的喜爱之情。与（1）相比，（1）’只是客观的描述了黑天鹅的“嘴”所具有的特性。（2）中的“甚是”表明与以往相比，这次出兵天气的寒冷程度之高，体现了说话者的一种不如意的情感。拿掉“是”之后，（2）‘基本不成立，一方面是受到音节的制约，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在某些特定的语境中言者主语对语言的调控作用是必不可少的。
“程度副词+是”个案的元语用法的显性程度也各有不同，这主要是由程度副词本身在表程度时的差异造成的。前文在谈及程度副词的分类时，主要以是否有明确的比较对象为标准将其分为相对程度副词和绝对程度副词两大类。相对程度副词主要是像“最”“更”一类有明确比较对象的词，谓词通过程度副词修饰可以体现被陈述事物的程度级差性。绝对程度副词则像“很”“甚”一类词，主要是以说话者心目中的主观性理解为标准来体现程度量级。可见，绝对程度副词由于表示程度量级的模糊性本身就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倾向，词汇化之后的这类“程度副词+是”其元语用法的显性程度要高于相对程度副词的“程度副词+是”.
例如：
（3）他做学问，却很是严谨。作为一个出了十几本专着的京剧学者，徐城北好多年前就不断向各方请教京剧的艺术关节，搜罗点点滴滴的史料，包括各种掌故轶事，然后用一种闲谈的方式逐一发表。（《人民日报》）（4）我不能算是爱故乡的人，但见了这样的街市，却也觉得很是喜欢。（周作人《周作人精选散文集》）（5）这一次“美丽约会”的主题是瘦身。毫无疑问的，孟广美的身材很是标准，我坐在她身边近距离地观察，皮肤很是不错，且在自助餐时毫无顾忌地吃吃喝喝。（《特区青年报》）（6）我小时候最是迷赌，到了输得老鼠洞里也挖不出一个铜钱来的困窘时，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个小破钱袋来了。（臧克家《老哥哥》）（7）青松随手将门掩上。“不知道师父有何吩咐？”傅玉书忍不住问。“你的两位师兄，白石、谢平都已经去世，掌门一位，就该由你来继承了。”“弟子恐怕不能够胜任。”傅玉书口中是这样说，心中却乐极了。“只是婉儿方面，最是为难。”青松叹息。（黄鹰《天蚕变》）以上各例都包含“程度副词+是”的元语用法，但在显性程度上有差异。（3）中的 “很是严谨”表现了说话者的主观态度。在句子的上下文语境中我们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和“他”相比较的人物，主要是以说话者主观设定的无形的概念经验为比较对象。（4）中的“很是喜欢”是说话者从主观情感角度作出的评价，我们也无法找到具体的比较对象。（5）中的“很是标准”是言者主语从主观视角出发给出的评价，也具有较强的主观表意性。以上各例中的“很是”都包含了言者的认知体验或者情感体验，是典型的元语用法，而且其显着性程度较高。（6）中的“最是迷赌”虽然也体现了说话者的主观情感，但是结合上下文，我们仍然可以找出隐性的比较对象，即与其他娱乐活动相比，“我”对“赌”最为迷恋。与前几例相比，由于比较对象的可确定性，因此所表现出的主观性相对较弱。（7）中的“最是为难”也是叙述者从自身情感出发所做的评价，但与（6）相比，（7）只是说话者主观情感的流露，也属于较为典型的元语用法。
可见，与成词之前的程度副词相比，成词后的“程度副词+是”或者获得了元语用法，或者增强了语言表达的主观性层级，这些都是其语用功能的突出表现。
（二）评判限定性功能到双重强调功能的实现
“程度副词+是”的语法化/词汇化的实现过程体现了其语用效果的转变过程，即经历了由评判限定性功能到表双重强调功能的转变。现以“程度副词+是”的历时演变进程为线索并结合具体的语料对其语用效果进行详细的阐述。
1.评判限定性功能
“程度副词+是”的语法化/词汇化大都经历了互相融合的两个阶段，即线性连用阶段和复合成词阶段。评判限定性功能主要是线性连用阶段所具有的语用功能。
张谊生在《“副+是”的历时演化和共时变异--兼论现代汉语“副+是”的表达功用和分布范围》一文中专门对“F 是”的表达功用进行了详细的论述，指出：“当’是‘是系动词、后面跟有 NP 时，'F 是’的基本功用是表示判断。由于前加‘F’的性质、类别不同，‘F 是’所起的判断作用也各不相同。”
具体到“程度副词+是”的线性连用阶段，由于程度副词的特殊性使得这一形式在表判断的同时兼具评判限定功能。所谓评判限定功能主要指说话人在表示判断的同时蕴含了说话人对该事件的主观感受和态度。“程度副词+是”无疑在“是”表判断的同时获得了不同量级的程度性限定功能，同时也蕴含了说话者的主观性评价。
例如：
（1）梁从政最是个好奉承的，见郝随这等，乐得他什么似的，笑着道：“哈！哈！哈！事情还没有说出来，就是这么糊里糊涂道贺咱家，晓得咱家这没能为儿的，可能给总管办得到办不到呢？” （李逸侯《宋代十八朝艳史演义》）（2）可如今也学会约束自己的喜恶，陪着李主任看京剧，渐渐也看出一些乐趣，有几句评语还很是地方，似能和李主任对上话来的样子。（王安忆《长恨歌》）以上例句中的“程度副词+是”都处于线性连用阶段，（1）对主语“梁从政”的性情给出了判定，认为其不仅“好奉承”,而且还在此基础上用前加相对程度副词“最”给与了高量级的程度限定。结合上下文我们似乎也找不到与主语“梁从政”进行比较的对象，因此这里所表示的程度级差限定就传达了叙述者的某种主观性判断。（2）中的谓语“是地方”也是对命题“评语”做出的判定，“很”修饰整个谓语，具有了程度限定的语用功能。与此同时，由于“很”自身的主观性倾向，也使得整个命题在判断的基础上传达了说话者的主观看法，认为“这几句评语”说得实在是恰到好处。
2.双重强调功能
“程度副词+是”的语法化/词汇化经历了线性连用阶段之后，过渡到了复合成词阶段，其语用功能由原来的评判限定性功能转化为双重强调功能。
在论述复合成词阶段的“程度副词+是”的双重强调功能之前，我们有必要先谈谈学术界对强调的界定。与强调有关的语言范畴极其宽泛，比如语义、语用、主观性、焦点、信息、语势以及篇章连接和交际等都与强调有密切的关系，但是具体到每一个范畴，表达强调的手段又有极大的差异。虽然目前学术界有关强调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但是就强调的界定而言，大家各抒己见，仍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我们主要采用汲传波在《强调范畴及其若干句法研究》一书中提出的有关强调的定义。作者认为“强调”在本质上是一种心理现象，是心理刺激在语言层面上的投射，并在认知心理学上的不随意注意的理论基础上归纳出了强调在语形、语用和语义三个层面上的特征与表现，即强调的三重判断标准：语形上有非常规的语言形式，这种“异于常规”的语形是判定一个语言形式是否为强调的必要条件；语义或语用上要呈现凸显或强化，这是判定其是否为强调的又一标准。
基于以上若干研究，汲传波最终将“强调”界定为“发话人在语言表达过程中，引起受话人不随意注意所采用的语言手段。引起不随意注意的既有语言形式的原因，也有语义的原因，这些形式就是强调手段。这些强调手段所表达的主观意义就是强调语义。”
具体到复合成词阶段的“程度副词+是”,其所表达的语用效果和线性连用阶段相比，不仅保留了原来程度副词的量级修饰作用，这可以看做是一种广义的强调，同时还融合了由复指代词“是”虚化来的表强调功能的语用法，亦或有些“程度副词+是”还兼具焦点标记词“是”的用法。除此之外，复合成词后的“程度副词+是”与程度副词相比显现语域辖域缩小了，主要集中在对其后谓词性成分的限定上。这样就大大增强了“程度副词+是”对其后被修饰成分的强调凸显作用，也就起到了双重强调的功能。我们现以“最是”为例对其进行分析：
（1）盖祭祀之事，以吾身而交于鬼神，最是大事。（朱熹《朱子语类》）12）程先生所以有功於后学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人之心性，敬则常存，不敬则不存。（朱熹《朱子语类》）（3）“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最。是。敏锐，张无忌精通医理，自是明晓。（金庸《倚天屠龙记》）（3）‘可是我毫不犹豫地说，令姐当初的风度极其潇洒，即使观察力最。
敏锐的人，也难免以为她尽管性情柔和，可是她的心不容易打动。（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例（1）中“最是”处于“程度副词+是”的线性连用阶段，具有评判限定性功能，这是前文重点分析的内容，不再赘述。就句中程度副词“最”的修饰成分来讲，主要是对判断句的整个谓语部分“是+NP”进行限定，虽然可以看做广义的强调，但是其显性语域辖域的作用范围较大，强调性受到限制。（2）中的“最是”则处于“程度副词+是”的线性连用阶段到复合成词阶段的过渡地带，可以分析为程度副词“最”和语法词“是”的连用，其着意在突出焦点成分“敬”.
随着“程度副词+是”的进一步语法化，语法词“是”的这种显性强调手段与程度副词发生融合，在“程度副词+是”中起着隐性的强调作用。（3）中的“最是”则处于复合成词阶段，“最”和“是”的语义已经完全整合，整体起到了对谓词性成分“敏锐”的强调突出作用，这正是“程度副词+是”语义、语用双重强调功能的体现。与（3）相比，（3）’中的“最”只体现了广义的强调作用，而不具有对其后谓词“敏锐”的标记凸显功能。
综上所述，“程度副词+是”的语用功能随着语法化/词汇化的实现发生了改变，由评判限定性功能衍化为双重强调功能，这不仅反应了语言各个层面之间的紧密联系，同时也再次证明了动态语言研究方法的重要性，让我们对处于变化发展中的语言有了全新的认识。
（三）小结
在这一章中，我们主要对“程度副词+是”不同语法化/词汇化阶段的语用功能进行了剖析。线性连用阶段的“程度副词+是”的语用功能由程度副词和判断动词“是”共同决定的，主要体现为评判限定性功能和弱强调性；复合成词阶段的“程度副词+是”的语用功能主要由整个“程度副词+是”决定，体现为语言的元语用法和双重强调功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