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中“和”思想的探析

　　“和”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存在于传统哲学思想、文化艺术乃至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现代人的思维习惯看，传统文化包括“和”在内的诸多概念都是纠结在一起的，朦胧的，甚至带有一些神秘的色彩。完整理解、准确把握传统文化中“和”这一范畴不能仅仅站在当今社会生活需求的角度，从趋同方面罗列其优点； 也不能站在批判的立场，指出其这样那样的历史局限性与不足。应该从其发生发展的社会历史特点去分析和解读，在全面把握其内涵的基础上，再作扬弃取舍。

　　1 演进之“和”

　　“和”作为一个范畴，其发展脉络呈现出由个别到一般，由具体到抽象的演进轨迹。

　　（ 1） 音声之“和”.“和”的本义是指声音之相应，“和，相应也，从口禾声”[1].《尚书·尧典》“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2]中的“和”就是从其本义而言的。老子也有“音声相和”[3: 1]之说，都指多种声音的协调状态。

　　（ 2） 调和之“和”.随着“和”的协调之义的逐步扩展，人们开始灵活运用这种状态，采取词性转换和字义引申的方法逐步实现了其内涵的扩展、提升，赋予了其“调和”之义。《尚书·尧典》中有“协和万邦”之说，将万邦之“和”比作音声之“和”.《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了晏子关于“和”的言论： “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焯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4]将声音之“和”类推至调羹之“和”.《左传·襄公十一年》称“（ 晋侯） 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4:355]更能说明这种转换与类比。

　　（3） 礼义之“和”.礼、义是儒家所倡导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集中体现，是其理想社会秩序的两大重要维度。孔子说： “礼之用，和为贵。”[5:3]《礼记》中有“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万物皆化，序则群物皆别。”[6]的说法，将“和”作为礼的理想状态而提出来。在义的方面，《周易》中有“利者，义之和也”之说，其解释为“利物，足以和义”[7:2 -3].荀子也有类似说法： “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8:104 -105]认为义也需要“和”.

　　（ 4） 生物之“和”.“生”在传统文化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将生的功能赋予“和”,是其范畴发展过程中的重大突破，能否正确处理“生”的功能与协调状态之间的关系，也是“和”的实践过程中的一件大事。《国语·郑语》记载周太史史伯时讲到： “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稗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9]这里讲了“和”与“同”的差异主要在“生”.“和”所以能生是因为一物之“生”由多种因素构成，如果仅有一种因素是不可能“生”物的，是不可能继之以长久的。《荀子·天论》中“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8:206]也将“和”与“生”联系到了一起。就社会状态而言，和谐的氛围、和平的环境更有利于各行各业的发展； 就自然环境而言，风和日丽、风调雨顺则预示着丰收的年景。这应该就是“和实生物”的内涵。

　　（ 5） 内在之“和”.老子将“和”与生命体的内在状态联系起来，为“和”的发展开辟了新的领域。老子说：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3:26 -27]他还说：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睃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3:33 -34]这样的状态，老子认为是万物普遍的恒常姿态。

　　（ 6） 中和之“和”.如果说前面的“和”都是专有所指，那么从这里就开始走向抽象化、概念化。《中庸》说：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 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0:1]这里的“和”,已然超越了前面所有的状态与功能，作为“道”的普遍性标准用于天下。

　　（ 7） 太和之“和”.“和”而至于“太”,是从本体论层面而言的，源于《周易·亁卦》“保合太和，乃利贞”[7:2].北宋张载认为： “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氤氲、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起知于易者乾乎！ 效法于简者坤乎！ 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不如野马、氤氲，不足谓之太和。”[11]明清之际王夫之说： “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阴阳异撰，而其絪缊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矣”.这里的“和”是天地生成之初的混沌状态，是万物生成的本始状态。

　　2 发生之和

　　“和”是植根于中华文化的土壤中的，传统文化先天的带有“和”的特征。中华先民长期生活在相对闭塞的大陆环境，较早形成了大一统的社会格局，主要从事四季轮回、生长收藏的农业生产，日复一日，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完满自足、相对稳定的生活方式。农业生产对天时物侯变化的依赖性很强。据记载，对四季变化的节气的认识早在夏朝即已形成。

　　“先天而天弗为，后天而顺天时”[6:4].长期的农业生产实践左右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逐渐形成了人们对天地自然的依赖关系，引导着人们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和把握，逐步形成整体、综合的思维方式，并通过对自然规律的效法借鉴，进而建立相应的社会秩序，这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传统文化这一独特的思维方式是由“象”开始的，由象而数，由象而理，由象而气，逐步展开。代表性的有我们熟知的太极、八卦、三才、五行、河图、洛书等，可以说是一种“模型”的思维方式。其中有的是具象的，如八卦，“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7:70]; 有的是不具象的，如“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3:3]; 还有的非常简单，如太极图，只是两条阴阳鱼，再如河图、洛书，只是几十个点的排列。这些模式看似简单，但其间的内涵却十分丰富，蕴含了中华先民几千年实践的认知成果，指导着中华文明几千年前进的历程，直至今日仍然充满活力，有待于我们进一步挖掘继承。

　　那么在今天看来，这些不易把握，甚至可以说带有某些神秘色彩的模式是怎样产生的呢？ 《周易》的解释是“效法”,“法象莫大乎天地”[7:62],“崇效天，卑法地”[7:59],“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7:56].老子的解释也是效法：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14].所谓的阴阳五行八卦等，都可以说是这种“效法”的结果。

　　我们可以对这些熟知而又陌生的思维模式做种种推测，但其主旨应该是不变的，那就是农业生产所形成的生、长、收、藏规律的默契于心，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者虽成必败”[13],这其中，“生”的位置又是十分特殊的。在中华先民眼中，“生”才是宇宙的真谛，如“天地之大德日生”[7:64],“生生之谓易”[7:58],“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3:26 -27],“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5:75].虽然“生”只是代表四季中的一季，但人们对它的重视显而易见，中华文明所以能够绵延不绝，其始点应该就在于此。

　　那么作为四象之一的“生”怎样才能做到长久？

　　老子的办法是“弱”.他提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3:25],“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3:45].老子认为强只能强在一时，就像疾风暴雨一样，只能在朝夕之间，而“弱”才能够生生不已。这里的“弱”不是真正的弱，是辩证的，是以战胜自己为先决条件的，是可以胜强的，所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3:46].就强与弱来衡量，儒家文化也不属强的范畴。“儒”之本义就有文弱之意，儒家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文质彬彬，然后君子”[5:24],也不是“强者”的形象。“象”的方式，“生”的追求，“弱”的态势，所有这些都可以说是“和”的根源所在。

　　与西方文化相比，中华传统文化“和”的特点更为明显。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西方文化强调的是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人为自然立法，而中华传统文化则是以效法自然为前提； 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上，西方文化遵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竞争法则，中华传统文化则以和谐、和睦为基调； 在处理国家与国家的关系上，西方近代史推行的是向外拓展、向外开掘的殖民主义，中华传统文化强调的是修文德以服人、强调处下以接纳人； 在自我的价值取向上，西方文化崇尚英雄史观、追求外在的强势，中华传统文化强调克己功夫、自胜者强、追求人性的内在超越； 在认知规律的把握上，西方文化注重对立面的矛盾与斗争，中华传统文化强调对立面的相交相生。由此可见中华文化的特征所在。

　　3 辩析之和

　　在“和”的对立面问题上存在多种观点，一般认为“和”的对立面是矛盾、是斗争、是异。确实，相对于矛盾的另一面“同一性”而言，“和”与“矛盾性”的对立更为显见。但在传统文化中，首先强调的却是与“同”的差异，如“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5:57],“和而不流”[11:4]等，所以“和”一定不是“同”.“和”既不是“同”也不是“异”,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 “和”在“同”、“异”之间，“同”与“异”对立双方是既不同一，又不排斥的一种状态；是对立双方相交、相融，相互作用的活泼泼的中间状态； 是既反对过也反对不及，既反对此也反对彼，既反对动荡不安，也反对死气沉沉的“两条路线的斗争”;是“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11:3].这个状态可以指向具体的事物现象，如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也可以是万事万物所蕴涵的规律，如道、太和、阴阳、三才、五行等。它的最大特点是因和而生，不是死水一潭。通过对立双方调和、融合，相生相克，进而实现生生不息。

　　“和”是动态变化的，而非静止不变的； 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 是开放的、兼容的，而非封闭的、唯我的。有和谐就有不和谐，暂时不和谐，长远看仍然是和谐。如《周易》六十四卦所展现的事物波澜壮阔的过程，虽然其间有诸多不和谐的因素、环节，但其整体仍然是和谐的，仍然是生生不息的。并且这个过程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其终点不是“既济”,不是绝对的“和”,而是“未济”,向着未来不断演进升华的。

　　“和”还表现为一种价值趋向。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都有自身的目标和追求，是以强者的姿态出现，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为自然立法？ 还是尊重自然、融入自然、效法自然，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 中国传统文化肯定的是后者。“和”还是建立在哲学认知，社会实践，人生体验之上的审美追求，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就个人而言，就像《周易》所说的那样： “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7:6]通过内在超越，进而实现外在的事业，这样的人格才是美的； 就社会而言，每个社会中人都能够做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3:47],都不断完善自我，不追求奢华的物质生活，这样的社会环境能说不美吗？

　　完整理解“和”的内涵，仅从认识角度，泛泛而谈是不够的，需要我们用切身体验去丰富它。“和”的实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5],需要我们不懈地努力去实现它，而非抱定既成事实，现有状态停滞不前。“和”的存在是以“对立”为前提的，没有矛盾就没有和谐，“和”的实现也必须有足够的斗争实力为保证。回避矛盾、回避斗争，单纯为和而和或者以和求和的方式注定要失败。

　　当今社会正处于变革时期，经济发展所带来的两极分化、社会问题多发等矛盾日益显现出来，“和”的重要性越来越为人们所认同，但是美好的愿望不会自行实现，是需要我们刻意去追求的，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必须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自身内在的环境等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去“斗争”,不如此，不足以实现这一梦想。让我们共同努力，去创建“八音克谐”、生生不息、共同发展的美好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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